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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桥
2011-07-01 来源:苏幕遮博客

     那桥就藏在这些山的深处,在这山与那山相接的地缝深处。地缝是一道蜿蜒在山间的巨大的峡谷。

     生命中很有一些时候,我常在路上行走。当我从远方走来时候,满眼依旧是那些我熟悉的孤独的山,远山、近山同以往一样苍茫起伏。这时,我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我会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沉默的山,可堪为知己。

     如此想着的时候,我的目光顺着山脉缓慢移动,微风和风中摇曳的草木,仿佛都在向我提示那些遥远的记忆。思绪迢遥,山路迤逦,尔后,高坡走完,山势开始平缓下落,到得眼前便兀地顿住,仔细看去,两山在低凹处相折相连,如冲如川。两边的坡上都有人家,樵歌互答,鸡犬相闻,那光景只要多走得几步,就可以串门说长道短。这时如果是你,你也许会毫不经意,甩着手一摇一摆走向对面山坡。但我不会,我太熟悉这里的一切,尽管我这一生只从这走过一回,但这些气息,风,站着的树和沉睡的泥土,都是我的故交,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知道你会庆幸没再多跨一步。因为路已是断了,路断处下临深渊。而我,我当然知道,亿万斯年,路就在此处断了。眼前的情形是:两边的山坡下降到此,山势陡地束住裂开了一道地缝,地缝深达百米。峡口狼牙锯齿般宽窄不等,天光透视下,或见黑魆魆的巉岩、白惨惨的峭壁,或见岩树悬空斜长,临渊站着,战战兢兢便有头晕目眩的感觉。渊底有一线碧水,沉沉幽幽不见一丝流动。间或有一头苍鹰在峡缝中盘旋,却并不踅出地面,便更添了几分幽深和令人心悸。

     涧底那水叫野三河,在鄂西建始、巴东县境内,是为二县的分界;相邻两乡,河西是建始高坪,河东乃巴东大支坪。

     那桥就在地缝深处。那地缝深处的桥,是一座青、麻石的拱桥。

    如果你不是曾经走过一遭,怎会相信那幽深的地方有桥,有属于人类的通途?其实,桥的故识除了这儿的山民也只有我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心灵漂泊不受约束的旅人,相信即是许多地方双足无法到达,心也可以自由徜徉,只要心所到的地方,就与我有缘。何况这桥,确是与我有缘呢!

     是的,我与桥有缘。

     每次,经过地面上那座钢筋水泥结构,我总想起某部外国电影,比如“卡桑德拉”和南斯拉夫电影中的桥,为什么?我没细想。但我都会念及下面的古桥。我并不是经常从那儿经过,确切地说许多年才一回。当我乘坐的长途车隆隆驰过峡谷时,我就会想,这人最乏味的事常常也就是我们眼前的、正面临的、置身其中的这些宏大叙事、高头讲章,好象我们有多么了不起,好象这世界离开了这些,离了我们就玩不转了——其实这地球离了谁都转。我们道貌岸然一本正经陪着一些人殚精竭虑制造着各种生活的语言的文字的垃圾,我们每时每刻被乏味和恶俗包围着,却很少去想努力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幸好在世界的它处,在被人忽视的角落,还剩一些古老的东西以及属于明天的未知的东西还有些意思,可以使我们去寻找去思想,可以在浑浑噩噩的时候回归我们的心灵的故园。

     譬如那古桥,它确乎已经处于一种被遗忘的状态,我相信除了我,已没人再记得它。它存在的年代已经不短,在属于它的岁月里,没有它简直就不行,突然一天它就没有用了。如今的年月许多事物皆是如此,好好地冷不然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弄得你只能远远地望着,叹一口气:树犹如此啊!

     许多年后,当我慵懒地靠在长途车回归故里的时候,常常这般胡思乱想。

    坐车的男人女人大多是一些从山里出去又回来很是闯了些世界的人,他们有的大约见了不少世面,不停地高谈阔论。我每回山里,乘长途车一坐好多个小时,总是默然坐着,思绪孤独而渺远。同车多是些城里人或自以为是城里的人,还有一些人或许会染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头发,女人则喜欢让丰白而夸张的胸若隐还现,虽不屑于与你对话,却不免让人疑心她们的身份。他们自然是不会知道这桥的。知道也不会记得,也不用和他们说及这样的思绪。

     有必要记得么?只有我这个生活总在别处的边缘人,既不属于城里又没了乡里的根,记得古桥就成了我个人的事。

     走过古桥我平生仅只一次,这也是为什么这桥会在我记忆中刻下很深的印迹。生活在此地的山民则熟视无睹,人们不总是忽略近在咫尺的东西?即使是很有价值。何况,人是一辈子,桥也有一辈子,那桥,这一辈子是已经过去了!

     我仅有的一次走过古桥是出于无奈。我记得已是许多年了,陪年迈的外公回家。想起来那都是些十分晦黯又模糊的日子,而外公又有一个让当时许多人都抬不起头的身份——地主。为了省钱,我们从建始到巴东,从一个叫唐坪的地方走去邻县一个叫后冲的地方。那是冬月初雪时节,一路上翻土地岭、走清凌口、过大支坪、上绿葱坡、下茶店子……约有三百余里路吧,走了三天。

     记得过野三河是第一天午后,那时,如今那座大桥还没影子。那时候,我有几岁了呢?七岁八岁,我此时的叙述当然只是事后的忆想。那天,我穿一双湿透了的布鞋,站在危崖的一侧,面对不知深浅的峡谷,感到格外卑微。我睁大眼睛极力想看清幽暗的谷底,却无济于事而显得茫然无措。虽然问过乡人,已被明确地告知崖壁下有山民们长年走出的路,还是踌躇着半天不敢下脚。但后来硬着头皮终于还是下了,没有法子,行走在路上,这一辈子很多路再难走终归还是得走。

     沿斜斜歪歪之字形石径曲折而下,这才体会到真正的羊肠小道的滋味。据说山里有一种野羊能够在悬崖峭壁上行走如飞,那么这路应该是羊们先走出来的,因为走的羊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我们没出息的人往往就是喜欢贪人家的东西为己有。后来读《蜀道难》,诗酒笑傲的李太白吟道:“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那么这路岂只是“羊道”,更该是“鸟道”了。

     攀岩扶壁爬到谷底,浑身早已冷汗浸浸,但这时还不能松一口气,还得爬上对岸的峡口。

     就在此刻,拨开草树我们看见了桥。我还从没见过那样古朴甚至有几分神秘的桥。看见那桥,蓦地便觉得先前所有履险所有的冷汗都有了结果,都是值得。

     桥是一块块方石垒砌卷拱而成,在崖岸的一边一级级石阶走上去,桥面平坦的地方也就二、三米宽,十数米长,再一级级石阶走下彼岸。桥面青石磨光如镜,两侧和背面则生满青苔。桥栏桥柱隐约雕刻着一些怪兽,后来回想,大约就是所谓龙生九子镇桥之仈虾。临水卷拱的一面,凹部正中悬一把剑,是既镇桥又镇河水的宝剑吧?剑这种东西,总让我想起吴钩、鱼肠之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充实着我少年无尽的梦。那时候,是一直想身怀绝技仗剑江湖的啊!

    我们在桥上站了很久。

     外公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乡下知识分子人,他会中医,懂脉象、擅推拿,会堪舆,还读过一些戏剧唱本如《荆钗记》《窦娥冤》之类。一路上他好像给我讲了好些神秘玄幻的故事,比如他说他曾经封印过两坛猖兵,他说我们家后山峡谷是一条阴街,他还教会我一种祖师诀,说手捏此诀,晚上走夜路邪气脏物不敢近。诸如此类等等,缠着他一路讲去,倒也消解了不少行路的疲乏。

     那时,我们在桥上站了很久。我闭上眼睛站在桥上,极力想象,我不敢想象雨季来临,咆哮的野三河是怎样野马般狂野,一川河水铺天盖地呼啸着来而且去,古桥踪影全无,人站在那儿会怎样。待水落石出,桥还在那儿卧着,人呢? 


站在这样的古桥上,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恍然觉得自己和断崖之下不舍昼夜的流水一样都是从远古走来的行吟诗人。

     但我去的时候是枯水季节,河水清且浅兮,河床跌落处有寒塘冷冽而深碧,远方的峡谷深处依然听得见滩水轰然作响。站在这样的古桥上,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恍然觉得自己和断崖之下不舍昼夜的流水一样都是从远古走来的行吟诗人。而不知名的鸟斜斜掠过天空的痕迹,一阵风在枝叶上停留的曼妙的身姿,蛇虫在草丛间爬动的窸窣声,以及滩水轰鸣中透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还有这无言的古桥,这一切都是诗,是天地间的大美!

     以上这些扭捏造作的语言,自然也全是我事后模仿杜撰,那时的我是不会欣赏这些所谓美的,那时的我除了对未知的幻想就是对行路的艰难的诅咒。然而,幻想有时候很害人,弄得我现在都有些犹豫不定,分不清我的叙述,哪些是真哪些掺杂了想象。但有一点不会错,那年冬天雪下得早,但那一天还要晚些时候风雪才会降临,这也是我们当时非常庆幸的。何况,比起别的许多风雪,那年的雪回想起来还是很温馨。

     桥究竟造于何年何月,似已无人知晓,但它的古老却显而易见。

     据外公所说,与桥同样古老有一个故事。说当年有一拨工匠刚接下造桥的活,一个衣裳褴褛的老头就找上门,也会石匠手艺要讨一口饭吃。看那样也干不了多少活,但怜他一把年纪还流落在外讨生活,师傅们皱了皱眉头也就收留他了。整个造桥过程老人也只打凿了一块方石,别的匠人们倒也没怎么嫌弃他。活路完工的头天夜里老人忽然不辞而别了,工匠们奇怪,谁也没见他如何走的,连工钱都没结。第二天拱桥合龙,可最后一块石头怎么也嵌不合适,掌墨师急得团团转,一回头看见老人留下的方石,忙叫人抬来,结果严丝合缝,浑然天成。匠人们想起老人的种种行状,愈觉神奇,以为是祖师爷幻化来点化工程的。于是,这石就叫鲁班石,桥又作鲁班桥。

     传说不足信,可人们却宁可信其有呢!这峡谷本来荒野,有了传说就平添了几分神秘;这幽谷的水本就清洌浸骨,有了桥又愈发出奇的活泛。河里的石头,礁石乱者如戟,卵石圆润如玉;河岸的草、树、野花,或青鲜堆绿,或烂漫随意……这一切似乎皆因了这桥,便有了许多诗意。

     我恍然,是不是古桥就是野三河的灵魂?

     我这个人,少年的时候还很有点志向,那是读了一点史读了几句经,不小心流毒所致。随着年岁渐长、目光愈浅,也日渐明白一些事理,后来唯一剩下的愿望是没有羁绊去叩问高山、叩问流水。这种心思是不能说出来的,一说就是错、心虚,你能达到么?能不为稻梁谋每日庸庸碌碌煞有介事么?所以常常只能让思想无拘无束,想象白云出岫的闲散、曲径盘桓的情致。即使是这会儿絮絮说道的野三河古桥,多半也只是想象,不能确定,如果再去探访,我的目光是专注于古桥还是游移于它之外?我的心灵还能感受最初那种自然和神圣的震撼么?也许,我已无法融入桥并与它一起被尘世遗忘也遗忘尘世。

     事实也是,这桥在我那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了无痕迹,是不是它藏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有人说被尘世遗忘或遗忘尘世俱是大境界,凡俗万难达到。诚信斯言啊!

     是的,对乘坐长途客车穿州过府隆隆驰过野三河公路大桥的旅客们来说,古桥与他们何干?如今要开发西部,那桥,它也许听说;那从远方传来的嚷嚷声,那些真的假的分外卖力的喧哗与骚动,桥可能听见。但桥确实已经老了,惠及一方、济世胸怀,都已复归于平淡。尽管几十年的光阴之于它不算什么,但任何事物一派不上用场就无足轻重则是自然法则。那桥,如今偶尔想一想,即使我这个老友也是难得再去看它,也只能是在世界的一侧遥遥凭吊:桥依然在么?青苔又厚了许多罢!风化呢?也许很缓慢,但总是在消逝。遗忘何尝不是另一种消逝?

     然而,遗忘也好,消逝也罢,一座古桥,一道峡谷,一湾清溪,一簇野花,一捧残雪,一条小路,一园竹林,一幢木屋,一缕炊烟,一声犬吠,一句乡音,一些相知,一种恋情,一个眼神,一个背影……所有这些,即使都已十分遥远,但永远都是我们心灵的家园、梦魂的依托。

     也是,即使我不再来,人世沉浮,岁月如风,也总有一些东西挥之不去……

"每次,经过地面上那座钢筋水泥结构,我总想起某部外国电影,比如“卡桑德拉”和南斯拉夫电影中的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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