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任职于县教育局的我的父亲带着全家下放,落脚点是黄桥古镇。从初二年级到高中毕业,在那个破旧、安详、烟水氤氲又热气腾腾的苏中小镇上,我从懵懂少女到知识青年,度过了最难忘的青春时光。
因为父母都在黄桥中学任教,自然而然地,那几年中,我们住在黄中的教工宿舍。进院门一个黄泥小院,面对面两排砖瓦平房,房间里本来也是黄泥夯地,雨天潮湿得能长出蘑菇,父亲便带着我们燕子衔泥一样,从外面拣来一筐筐的碎砖,拼拼凑凑铺成了砖地。外屋放煤炉,锅盆碗筷一应杂物,挤挤挨挨两张木板床,安顿我们姐弟三个。里屋是父母的大床,加一架衣柜,几个箱笼,一张父母亲备课批卷子的办公桌,和一张吃饭的矮桌。夜里煤炉封了火,煤气在小屋里袅袅发散,一家人却日日安然无恙,可见门窗漏风的程度。
我清楚记得我们学校的样子:很大的校园,一半以上的面积被菜地和树林占领。菜是油菜和蚕豆,树是梧桐和水杉。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满校园金黄,蜜蜂会嗡嗡地飞进我们的教室,引出女孩子声声尖叫。五月蚕豆花开,紫色的小花甜津津的,大概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尝过那些花朵的滋味。校园里余下的面积,四分之一盖满了教室,四分之一是教师和学生的宿舍。灰砖灰瓦的平房一排挨着一排连绵起伏,很是壮观。校园的周遭是河,有水泥桥和木桥分别连通学校的前门后门。冬天河水很浅,冰面居然也会冻得结实,调皮的小孩子上学就不从桥上走,直接从冰面上滑过去,很刺激。夏天水大了,偷着下水戏耍的学生很多,学校三申五令不准下河,没用。后来终于淹死一个人,大家才有了恐惧,不是怕河水,是怕有水鬼,虽然有些迷信,但还是让人不敢靠近了。
黄桥中学向来是苏中地区伸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好学校,不仅仅校园广阔,校舍整齐,还因为那时候有一批好老师,他们有着丰富的学养知识。一个人有了知识和没有知识是真的不一样啊!那些小镇中学的老师们,他们布衣布鞋,面庞清癯,白发飘飘,双肩微耸,夹着厚厚的备课笔记和作业本从校园中疾步而过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文明和理想是怎样从他们的身体中穿透而出,像一股气息和一道清风飘荡在学校的空气中,使这里的每一块砖瓦和每一棵树木都变得端庄和厚重,使坐满了教室的汗气蒸腾的农村孩子们静默和思考,而后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地在精神的世界里向他们靠拢。
四年黄中生涯,我以一个全优生的资格毕业,插队又四年之后考上北京大学,不能不说,跟我的那些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中学老师们有关,跟我就读的那个弥漫着油菜花香和油墨芳香的美丽校园有关。
出学校门,过小桥,便是当年纵贯古镇的一条大道。现在想起来,说是“大道”委实汗颜,因为碎砖铺成的路面弯弯扭扭宽窄不等。宽处恐怕两丈有余,走卡车,走拖拉机,走各种板车独轮车自行车等等,还走着成群结队挑担子上街的郊乡农民。窄处至多两米,两边是挨挨挤挤的开水炉,烧饼铺,竹器店,裁缝摊,卖大头菜和萝卜条的酱园子,卖金针木耳红枣莲子和茉莉花茶的南北货店,卖桃酥脆饼和金刚脐的茶食店。酱园子的气味最难闻,黄豆蚕豆之类煮熟腌晒再晾在太阳下发酵,绿头大苍蝇绕着酱缸飞舞,那种味道至今想起来都要皱眉。茶食店在我们的心目中最可爱,混合着猪油、芝麻和蜜糖的烘焙焦香飘荡在街上,闻起来多么令人陶醉!只可惜,在黄桥生活的那几年中,我去的最多的是酱园子,一毛钱打一瓶酱油,或者两分钱买一包下粥的萝卜干,而可爱诱人的茶食店,印象中总共去过不到三次,可见在那个时候,茶食点心是我们生活中的稀缺物品,比如今的燕窝海参还要珍贵许多。
从我们学校,顺着这条宽宽窄窄弯弯扭扭的大道往南走,印象中要走过一个百货商店和一个正经八百能办酒席的饭店,而后到丁字路口。对这两家黄桥镇上的“高大上”的场所我印象不深,是因为当年总是从门口一经而过,而少有进门消费的机会。去百货商店买东西是我母亲的事,扯几尺布啦,买个被面鞋面啦,这种购物的快乐要由她独享,小孩子们无从染指。大饭店,更是与我无缘,据说店里的红烧肉是黄桥镇一绝,因为这一带的人会养猪,猪肉品质向来独霸一方,可是那个时候的中学生,哪里机会跑进饭店去品尝佳肴?倒是每年初春,饭店里会搬出一只硕大的炭火炉在门外,当街制作黄桥名点“草炉饼”,我奉父命去买过一次。那种“草炉饼”,其实就是现如今遍街出售的“黄桥烧饼”,小孩子巴掌心大小,猪油酥擦馅,密密地撒一层芝麻,刚烘出炉时,趁热咬一口,滚烫的猪油从开口处溢出来,顺着嘴角、手指缝一路流下去,稍不注意就污脏了衣襟。那种浓厚肥腻的油酥香味,用一句黄桥话说,叫做“打嘴不丢”,有两块草炉饼下肚,真就有了“脑满肠肥”的舒服,仿佛整个人,整副饥饿的肚肠,一瞬间变得滋润和舒展,如花朵绽放一样,流光溢彩。
丁字路口的这一横,往东去汽车站。年年寒暑假我都得回老家如皋探望外婆,汽车站是我去得比较多的一处场所。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在黄桥车站,一个矮小的乡村老太太站在我面前,仰脸望我,眉眼花花地说了一句话:“好俊俏的姑娘!”这句话在我心里引起的喜悦和震动,不啻于如今说一句“你是女王”,因为我长到那么大,从来没有人说过我长得好看。也因此,相隔四十年,黄桥汽车站的模样,我闭上眼睛能够画得出图样。丁字路往西走下去,过了护城河高高的桥,再有几里路吧,是黄桥有名的一个乐器厂,当年就以出产小提琴闻名,现在已经成了镇上的支柱性产业,生产很具规模,提琴之外,各类乐器应有尽有,慕名而去采购心爱之物的艺术家们成千上万。守着这样一个乐器厂,年少时竟没有学得一弦一琴,想起来也是我的遗憾。(下转A47版)
从镇上的大道往两边延伸,仿佛蜈蚣肚皮下长出的百脚,一条又一条逼仄的小巷,以更为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更加活色生香的家常小景,构成了黄桥古镇的生息轮常。小巷里没有秘密,一家炒菜,家家闻到油香,巷子两边的人家,脚一伸,这家的台阶直接就能跨进对面那家的门槛。卖针头线脑的,纺纱织老土布的,打烧饼的,弹棉花的,修雨伞钉鞋掌的,多集中在这样的巷子里。当地的风俗,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打糕做馒头,馒头分咸菜馅的,萝卜丝馅的,豆沙馅的,大致这三种。主家自己备馅,拿脸盆盛着,一盆盆端到小巷里的馒头店,由店里出面粉,老酵,蒸笼炉灶,加工完成之后,主家再去人一篮又一篮地挑回家去。整个正月里,这是黄桥人家过年待客的上好主食。每年到腊月底,我父亲就动手做馅,我是他的得力下手,煮红豆洗沙,刨萝卜丝,洗咸菜切咸菜,都是我的事。到了做馒头的那一天,我和父母通宵守在小巷的馒头店里,心惊胆战地等候第一笼馒头出锅。如果面发得好,馒头雪白饱满,预示着下一年和和顺顺,大家就都眉开眼笑,父亲忙着给伙计们散烟,感谢他们尽心劳作。也有的年头,因为种种原因,发面的伙计会失手,馒头出锅时坑坑凹凹,白一块黄一块,全家便心事重重,惶惶不安,生怕来年又有什么噩运降临在家人头上。
灶膛里熊熊的火光,蒸汽氤氲中的面香,从馅料中渗透到面皮里的黄澄澄的油迹,吹着手指头迅速从蒸笼里拣拾馒头的欣喜,掰开一个馒头边吃边滚动舌头的贪婪,那些古老的美好的让人掉泪的时光,于我,于我的兄弟姐妹,于我的朋友和同学们,都已经是久违了。
有一天我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我仍旧住在少年时代的那种简易平房中,乡村教室那样的平房,长长的一排,有带檐的走廊,墙和地面的色调灰暗沉闷,无风无雨,却莫名的有一种阴冷的瑟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要我把她的存折找出来送给她。在那个梦境中,我的存折,我母亲的存折,我所有的毕业证结婚证房产证身份证,都被我谨慎地藏在平房走廊下的麦地里,在那些茂密生长的油菜和麦苗下面,和庄稼的根须缠连在一起,成为土地的一个内容。我拿铁锹挖,怎么都挖不着,无论如何挖不着,所有我的珍贵物品都不见了踪影,它们像渗入泥土的空气,像麦地追施的肥料,像土壤中的化学元素,就那么在我的脚底下倏忽而去。
我知道,是我把我的宝物丢失了。我把宝物丢失在故乡,在我少年生活过的地方,在古镇黄桥。
是的我应该回去一次,看看那些宽宽窄窄的街巷,那座书香弥漫的校园,那些快乐的勤劳的灵巧的鞋匠、篾匠、铁匠、锡匠,那些烧开火炉的,贴烧饼的,弹棉花的,推车挑担子的,那都是我的乡亲,是坐在街边上一天一天看着我成长的人。
只是,我害怕他们都不在了。温暖的旧日时光不过是一帧墙上的照片,有色彩,无气味,能够看见,却不能触摸。惟愿故乡长存,古镇长存,踩上新时代的节奏,留下老日子的醇厚。 黄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