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的一天,天气炎热,万州长江大桥,一位7旬老人,腰系绳索,手脚并用,缓缓地从拱底爬向拱顶,不时从腰间取出一个黑色小本子,记录着……桥下,一群仰着头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
老人是重庆交通大学土木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内著名桥梁专家顾安邦。与往常所不同的是,那天,他攀在高高的桥梁上,极目远眺,心中激荡着一种喜悦。这种喜悦,从他去年在北京领回桥梁界最具影响力大奖——茅以升科学技术奖后,一直延续到现在。一个奖,打开记忆的窗。
从事教学、科研工作49年来,顾安邦已经得到太多荣誉,这次获得茅以升科学技术奖,从某种程度上说,给他的理想和追求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个桥梁界公认的大奖之所以不容易获取,是因为这是一个综合性奖项。获奖人必须是在桥梁及土力学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专家,且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以上或获得省部级一等奖,得到中国公路学会和中国土木工程学会等相关学会的推荐。
混凝土拱桥是顾安邦教学、科研的主攻方向。他参与设计的重庆万州长江大桥、巫山长江大桥、朝天门长江大桥、菜园坝长江大桥等拱桥,处于国际同类桥梁的领先水平,这是他此次获得大奖的主要原因之一。
1957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土木系的顾安邦,从家乡江苏无锡分配到四川省成都工学院(现四川大学)当教师。年轻的他,每当夕阳西下,就牵着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新婚妻子的手,一边散步,一边给她描绘心中的大桥:“……那一定是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更为重要的是要建在高山、峡谷等贫穷地方,把天堑变为通途……”
对造桥踌躇满志的顾安邦,却偏偏生不逢时。当时,一些地方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实力造桥啊。空有安邦之志的顾安邦,只能将那些桥,那些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默默地架在心中。
一次,顾安邦在上课时发现一个学生在偷偷地看小说。下课后,他把学生留了下来。学生说: “这么枯燥的理论,即使学会了,我毕业后也没有桥可以修呀。”
愣了好半天,顾安邦坚定地说:“总有需要的那一天!”
这话,是说给学生听的。只有妻子明白,这句话,他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年轻的顾安邦,常常在日记中抒发豪情:古代神话说,彩虹是架在天地之间的桥。心中的彩虹啊,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手中的桥?
一些学友开始弃学经商或者出国谋生。顾安邦却坚持了下来。后来,成都工学院土木系等迁入重庆公路工程学校,共同组建重庆交通学院。当其他同事在考虑成渝两地哪边生活方便、舒适的时候,顾安邦义无返顾地带着妻子,从成都平原来到山城重庆。理由只有一个:山多、水多,重庆要修的桥多。
果然,改革开放后,发展中的重庆通过修建桥梁,立体地“站”了起来。重庆也因为桥梁的数量、种类多而被称为“桥都”。
在重庆成长为“桥都”的进程中,顾安邦的一腔热血和满肚子学问,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从万州长江大桥到鹅公岩长江大桥,从巫山长江大桥到奉节长江大桥……无不留下顾安邦深深的脚印和智慧。一个难题:破解拱桥建设的密码。
距今1400年的石拱桥赵州桥,因桥两端肩部各有两个小孔这一创造性设计而成为世界造桥史的一个范本。也许是受这一灵感启发,打破常规、不断创新,陪顾安邦走过大半生,帮助他在建桥过程中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这种精神,在朝天门长江大桥的建设中显得特别突出。
正在建设的朝天门长江大桥,是一座主跨为552米、双层公(公路)轨(轻轨)两用桥。建桥之初,困难像下雨前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他的心头。
朝天门处于嘉陵江和长江汇合处,其水势、风势、土壤结构都不同寻常:上游山洪暴发时,水流湍急,下游怒潮倒灌时,波涛险恶。在这样的地方架桥,与桥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顾安邦前所未遇。
接受设计任务后,顾安邦坐在沙发上,大半天没说一句话。他闭着眼睛,长江与嘉陵江,汇入他的脑海:江底流沙深度超过30米,变幻莫测,如果上、下游同时暴发山洪,或遇强风,江水翻腾激荡,按照常规修建的桥梁,很容易被江水冲垮!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桥梁修得更高些。可拱桥类桥梁是用混凝土浇灌的,桥身升高、跨度变长,自身的重量就足以把整个桥梁压垮。
顾安邦仔细研究了朝天门的水文、气象和地质资料后,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个模型桥梁让他眼前一亮:混泥土的重量大,钢架的重量轻,把两者结合起来,不就可以减轻桥梁自身的重量?紧接着,计算数据出来了。
实验成功!
工程动工后,顾安邦无数次披星戴月,亲临现场,监督施工,随时检测桥梁的承载能力。
随后,在实践中遇到的一个个难题,都被成功攻破。其间,顾安邦病了一个星期,但他的内心却被欣慰充满。以他为代表的设计人员,破解了拱桥建设的一个重要密码。
2005年12月的一个夜晚,在校外工作的女儿给家里打电话,家里的电话一个多小时都处于占线状态。女儿担心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母亲早已入睡,父亲正在书房里打电话。父亲打电话从来都是长话短说,什么事让他说这么久?
原来,顾安邦的一名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正在进行桥梁与隧道工程科研,那几天,课题一直没有进展。顾安邦从另一位学生处了解到,那名研究生的妻子下岗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不得不成天为生活担忧、奔波。知道情况后,他连夜打电话与学院就业办公室联系,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找了这个找那个,一直到学生家属的工作单位落实为止。
女儿放心走后,顾安邦那夜睡得很安稳。一个人与一批人的辨证关系,早已扎根于他的心中。他认为,修桥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他只是众多同行中的一分子,能培养一批学生,让他们成为桥梁界的脊梁,比自己建桥更有价值。
在学生和桥梁之间,顾安邦就是一座桥。在这座桥上,流淌的不仅仅是知识的洪流,更是爱的暖流。
顾安邦珍藏着一个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几十位硕士研究生和青年教师的电话号码、生日、原毕业学校、留学经历甚至爱人的名字。学生生活出现了困难,他把自己的工资取出来交给学生;每年的特殊津贴,有一半都贴补给了青年教师和学生……
在生活上对学生无微不至地关怀,在学术上,他对学生却十分严格。一次,一个研究生急着在暑假与朋友外出旅游,写论文时因测算不精,导致数据出现误差。顾安邦在指导他重新修改的同时,语重心长地给他讲解修桥和做人的道理:桥上行走的是生命,修桥靠的是责任,稍有不慎,桥毁人亡啊!
这位学生最终没去旅游,他后来说,顾教授帮他修改的不只是一个数据,而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让他受用终身。
现在,已70岁高龄、曾担任重庆交通学院(现重庆交通大学)副院长的顾安邦,退休后被学校返聘留在土木学院博士生导师岗位上,他想在有生之年,为更多的学生充当桥梁。
晚霞中,一座座桥梁,如彩虹一般绚烂。一辈子行走在桥上的顾安邦教授,他的人生也像彩虹一样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