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都听人说,我是四兄妹中最酷似父亲的一个,不仅外表,更是脾性。可不知何故,我对他心理上的靠近却过了多年以后才慢慢形成,甚至在他的身后,这种靠近的感觉还在不知觉地加深。十三年前父亲的去世只是意味着他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而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自强精神始终活生生地留在我的心底永不逝去。
父亲生前对我们子女的培养和尽责是有口皆碑的(母亲在这方面更加可歌可敬)。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旧教育理念下,他烟酒不沾,勤俭克己,却竭尽全力为子女的教育投资和付出,在这方面我是受恩最多的一个,但儿时的我却体会不到,总觉得他对我们的教育和要求严厉得近乎“苛刻”,使我敬他而远之。
童年时父母为我们提供了学习钢琴的机会,这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是非常罕见的。由于我在音乐上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较强的领悟力,父母决定全力培养我走音乐的专业道路。当时还不懂得什么叫音乐专业道路,只觉得父母,尤其是父亲为我编织了一个梦,一个当钢琴家的梦。在那个年代,谁要是有“成名成家” 的梦想可是犯了大忌,所以一贯低调的母亲总是要我踏踏实实地学钢琴,将来谋求一个安定的职业,不要老去想“家”不“家”的。在此后的学习道路上,我主要还是听从母亲的教导,常常与父亲的“名家论”格格不入。但是多年以后,我竟发现内心深处那个被父亲点燃的梦想从未消失过,并一直在驱动我不断向前。理想和追求或许是人生最大的动力源泉,它让你在逆境中并发出自强不息的精神。
父亲平生最看不上胸无大志,庸碌无为的人。他本人从小就是一个不断有梦想,有追求,又不断超越自己的人物。少年时代拮据的家境,使他差一点弃学打工,正是“我要读书”的梦想,使他在逆境中刻苦奋斗,以中学毕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上海震旦大学,获得全额奖学金。大学毕业时,又是去“国外名牌大学”的梦想使他再一次通过不懈的努力,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世界名校“法国国立路桥大学”并获得了震旦大学、江苏省教育厅和上海工务局(他大学毕业后第一年工作的地方)三方面的奖学金。
父亲的专业是土木工程学,而桥梁学又成为他钟情一生并奉献终身的事业,不论在早年的工程技术岗位上还是在毕其大半生的教育岗位上,他都时时追逐着自己的梦。他的信念是人生要有梦想,实现一个,超越一个,他也以相同的信念要求子女,不断地超越再超越。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高考被废除,我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梦也彻底毁灭了。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热潮中我进了街道小厂工作,失去了练习钢琴的机会。父亲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游斗、被隔离审查.....面临突如其来的打击,我顿时觉得前途无望,生活暗淡。没想到就在这最艰难的逆境中,父亲也没有忘却过梦想。他白天被批斗了,劳动了,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拿出法语课本,教我学法语。因为他又想点燃我另一个梦:成为一名法语翻译。他总是鼓励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弃对知识的追求,要树立“有志者竟成”的信念。
1978年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我报考过外语学院,由于体检不合格而落榜,梦想又一次落空。这一回,我还来不及陷入沮丧的情绪之中,父亲就对我说:“明年以同等学力去试试上海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吧!”我愕然了:文革中练琴中断了好几年,怎么可能?记得当时父亲对我说:“虽然你不能报考钢琴演奏专业,可是为什么不利用你的外语和理论优势,结合扎实的钢琴基础,去报考音乐学专业呢?要学会重组自己的知识结构,开辟另一个新天地。"就这样,不懂音乐但极富智慧的父亲为我指明了音乐的道路。经过大半年的拼搏努力,我终于在1979年考取了音乐学研究生,踏进了梦寐以求的上海音乐学院。梦想的实现离不开父亲的激励。
说来惭愧,我从小学的是音乐,对于父亲的专业一窍不通,(也从没想去弄通过,)在这个以理工学科为主流的家庭中,我是一个孤独者。常看到父亲为哥哥姐姐讲解数学物理题目,却很少问津我的功课。要是有人问起我在学习什么曲子,他会很茫然地回答:"嗯......好像有一本绿色的乐谱,一本蓝色的乐谱"。或许我早年感受到的与父亲的心理距离正是这种专业上的隔阂。有时我练完几小时的琴后去问父亲:“我今天弹的曲子好听吗?”埋头备课的他竟会抬头问道:“你今天练过琴了吗?”——我无语了。父亲对工作的专注投入居然达到如此的地步,这也是我多年以后自己当了高校教师也开始备课、讲课后才深切体验到的。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桥梁的投入和我对音乐的投入都与日俱增。我们各自都在追寻自己的梦。1989年我作为上海音乐学院的教师被国家教委派往联邦德国学习,期间去了一次巴黎。临行前与父亲通了一次电话。他很兴奋地对我说:“你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巴黎铁塔,特别要看看基础下面的液压平衡装置,力学原理是......”我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我才不要看呐,一共只有三天,我要看卢浮宫和凡尔赛宫,那里是欧洲文化艺术的宝殿。” 他在电话那一头坚持着:“凡尔赛宫最无聊,都是些王公贵族的.....”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行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讲的。” 父女间的越洋电话又一次拉大了我和他的距离。在接下来的巴黎三日游中,我兴致勃勃地去了凡尔赛宫,满足了心愿,把铁塔下面的平衡装置抛到脑后勺。
没想到期间有一天,一位八十多岁的法国老人—父亲当年在法国桥路大学的同窗好友,驱车带我参观了他们的母校。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桥路大学原校址,几乎保留着当年的原样—高耸的铁艺大门,幽静的校园,还有父亲常提到的学校对面街角处的咖啡馆......忽然法国老人指着一座小楼的窗户对我说:“这是我们当年的图书馆,一到周末所有的同学都找女友跳舞去了,只有一盏灯还亮着,那就是你父亲在埋首苦读。三年从未间断过......”突然间我的眼眶润湿了。说实话,父亲平时在家挑灯夜战,伏案工作的情景我已司空见惯。可是当时光回流到六十年前,父亲远在异国他乡奋斗的这一幕情景出现在眼前时,居然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震动。与其说震动,还不如说是发自心底的强烈共鸣。是的,父亲那“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艰辛我能懂得,那“苦中作乐”的快活我更能体会!甭管我们的专业差异有多大,父亲把DNA复制给我,往我的血液里注入了最可贵的意志力,父女俩在内心的最深处是息息相通的。
我在上音钢琴系的工作,除了担任演奏教学外,还要讲授《钢琴艺术史》和《钢琴教学论》两门理论课程。父亲知道后很严肃地对我说:“要教好一门大课,备课与讲课的课时比例是60:1,而开一门新课的比例是100:1。你肚里要有一缸水的知识,才能倒出一杯水来讲授。"我当时简直无法相信,觉得父亲太夸大其词了。可是此后在父亲的启发和引导下,我在开课前翻阅查找了大量的中外文资料和录音、影像资料,把这一学科领域中的各家学术观点梳理贯通,然后再按父亲的教诲融入自己的观点,撰写备课笔记,制作课件......通过这样的备课,我确确实实悟到了父亲所说的“一杯水取自于一缸水”的道理。我深信唯有这样,才能在讲台上做到深入浅出,清晰生动,游刃有余。难怪我从小到大一直听说父亲的课堂教学和学术讲座是受到极高评价的。 父亲传授给我的不仅是授课的方法和技巧,更是他那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敬业精神和诲人不倦、无私分享的崇高师德。
除了教学以外,我深受父亲影响的一点是他对新信息的渴求。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一直有定期从国外寄来的各类工程技术杂志,一直到文革开始才中断。那是父亲的精神营养品,每次他看到国外杂志上介绍的先进技术理论都兴奋不已,赶紧把那些工程图片送到学校的复照室去制成幻灯片。父亲在夜灯下端详着一张张幻灯片,脸上不时露出微笑的神情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虽然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些黑乎乎的小胶片有什么好看的。他常说:“占领了信息,就占领了这一学科的制高点”。 在“信息时代”尚未到来的年代,他已经有了如此前瞻的意识。父亲对新信息的近乎痴迷的渴望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还是那么强烈,在他双眼几乎失明,无法再阅读的情况下,还不断要求别人给他朗读资料。这种精神不仅打动了我,也对我的丈夫林风(从事港口疏浚专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林风1979年调回上海,最初在上海航道局担任科研所的情报工作。父亲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工作非常重视,他一直鼓励林风要放眼世界,全面了解国际疏浚行业的最新动态,大量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资料,并组织人员翻译出版,在国内同行中推介。当初他在情报所的工作业绩与父亲的大力支持和鼓舞是分不开的。林风担任局总工程师以后的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跟踪世界最新动态的良好习惯。当然生活在现在的高科技时代,他要比父亲幸运得多。不仅可以利用互联网查找资料,更可以在电脑上制作和放映各种各样的挖泥船和施工作业图等,再也不用看那些黑乎乎的小胶片了。他不断在同行单位中举行讲座,传递最新的技术信息。他常对我说,在做这一切工作的时候,心中总是有父亲的影子。
其实父亲对林风来说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人物。当林风还在华东水利学院(河海大学的前身)读大学时,就在学校图书馆里见到父亲(周念先)和母亲(葛守善——成功父亲背后的女人)共同翻译的居易翁的《预应力混凝土》和T•Y•林的《预应力混凝土》等许多经典著作,当年他万万没想到令他萌生敬意的这两位人物居然是他未来的岳父母。
我们婚后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林风与父亲零距离的接触使他对父亲有了更多的了解。我记得林风的工程制图较好,常自告奋勇地为父亲构思的桥梁方案绘图,以讨老丈人的欢心。谁知父亲在初次提出方案后,不断要修改完善,往往是前一天刚画好的图,第二天又要修改,改过来改过去,弄得林风招架不住,免不了要在背后嘀咕两句。但时过境迁,在工程技术界历经多年风雨的林风,现在越来越体会到到父亲当年的不容易。父亲才思敏捷,创意不断,他一定要把自己最满意的方案呈现出来才能安心,这正是他对事业最执着的表现。他当年某些看似“不太靠谱”的方案,其实含有许多超前的设计思想。
我们家的书橱里还保留着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部著作《桥梁方案比选》,在扉页上留下了他当时视力极其衰退时写下的留言:“风,薇:希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爸爸 97-12”。
在父亲百年纪念之际,我们要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老爸,我们没有忘记你的教诲,没有辜负你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