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中院士
邓文中,国际桥梁建筑工程大师、美国林同棪国际公司(T.Y.Lin International)董事长兼技术总监、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被世界建筑工程界最权威性的杂志《工程新闻报道》周刊选为过去一百二十五年对建筑工程最有贡献的125位顶尖人物之一。2013年11月8日,邓院士做客CCTV纽约会客室接受主持人谭琳的采访,与我们一同回顾他的一生中所设计的遍布世界各地的一百多座桥梁,以下为采访实录。
谭琳:欢迎邓先生今天来到我们纽约会客室。因为我知道您是我们享誉世界的桥梁工程师。一生设计了一百多座桥,遍布世界各地。曾经有五分之一北美的大跨度斜拉桥都是您参与设计的。而且很多座桥都是打破了当时的世界纪录。
谭琳:您看您设计那么多桥,您这一生都在跟桥梁打交道,是不是跟你小时候的经历有什么关系?
邓文中:其实这个没有什么关系。我小时候本来想念的是数学,应用数学,然后我进大学的时候学校没有那个课,所以我就找了一个比较热门的东西,就是土木工程。
谭琳:土木工程比较热门。
邓文中:我还没有拿博士学位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来找我做桥。因为我们那个教授博士生不多。所以我们毕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钢铁厂都要招我们。我那个时候有六个offer。以后就造桥了。
谭琳:其实我知道在您读大学之前,初中毕业的时候,您是去了技校学木工的。但是您是自学读完了所有高中的课程,考上了大学,而且拿了全奖。当时是什么样的动力使您那么发愤图强?
邓文中:因为我一直都想念大学。但是家里没有钱,没有办法。那么,家里没有钱的话你要学一门手艺。那么,家里说你就去学做木工吧。我觉得我一生都很幸运。不能说顺,但是很幸运。我也说不清楚,我其实没有找过工作,都是人家来找我。所以,一般来讲,我没有什么抱怨的地方。但实际上来讲,我在香港长大,在德国念书,转到美国,我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有同学在这里,有老师,有背景,有关系。我来到美国,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所以都是靠自己。因为毕竟(我当时)没有关系,德国公司来美国开一个公司要我来帮他们做也是没有关系的。那么那个时候我就看准了一个地方,就是当时有很多欧洲造桥的技术引进美国,比如那个大跨度混凝土桥,大跨度的斜拉桥,因为有这种经验的人不多。那么我就把这一门东西给它发掘起来,就在美国变成了一个产业。现在,我不做了,已经有很多人在做这个事情,但是都是后来看到这个机会(才去做的),但我已经做完了。
邓文中:比如在温哥华的一个大桥(的项目),那个施工单位从来没有做过桥,但是去投标投到了。那怎么办呢?我就从头到尾教了他一遍。那个时候,他每两个礼拜就来纽约跟我们见面谈计划,我就告诉他们应该买什么机械,做什么计算,怎么做。结果那个桥做得很好,而且那个时候那座桥的跨度是世界上最大的。
谭琳:您看您这一生设计了一百多座桥,而且您也发明了很多技术和特殊的造桥的方法。但是您只申请了一个专利,为什么?您应该有很多专利才对。
邓文中:我觉得我们做桥都是帮政府做的,政府用人民的钱。因为做桥,发展了很多新的东西,也可以说发明也好,专利也好。这种专利应该属于出钱的人,人民。
邓文中:但是专利这个事情在国内又不同了。最近我申请了5个专利。
谭琳:在中国?
邓文中:在中国,这两年。
谭琳:为什么?
邓文中:因为我们公司在北部新区的高新园,他规定高科技一定要有专利在手。中国现在鼓励专利嘛,所以他说你一定要有6个专利。所以我就想、好吧,去年开始我就去申请六个专利,都拿到了。
谭琳:您一路从香港到德国,又到美国来发展。您对于这种在美国的年轻人,您有什么建议啊?
邓文中:我觉得美国的机会还是蛮多的。但现在美国的经济不太好,机会还是很多,而且也比较公平。只要你能够比人家做得好的话,出路应该不错的。总有一个做得出来。机会我觉得是每个人一生都有的,重要一点是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抓住机会的话你就要有准备。第一你要专,就是说你自己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得比别人好。同时要广。为什么广呢,就是现在这个社会,跟100年前社会不同的地方是这个社会变得太快。我认为现在年轻人出来做事情,绝对不会一世都做一样的事,一定在变。太专的话,对其他事情不知道的话,事情稍微变一变的话就出问题了。
谭琳:您是桥梁专家,前段时间纽约爆出一则新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说纽约很多主要的桥梁都出现了破损很严重的现象,需要立即维修。您关注这个新闻了吗?
邓文中:我知道这个事情,其实这个不是今天的事情了,二十年前已经出现了。二十年前纽约市政府拿出三十亿美元来修理桥。修理过后现在又出问题了。
谭琳:很多桥有一百多年了。
邓文中:对,桥梁一定要维修,就等于人,有时候要吃饭喝茶,有时候也要看看医生。桥梁也是一样,因为纽约的桥比较旧了,而且一直都没有维修。几乎可以说在1970年以前,大家没有维修桥梁的观念。所以很多桥真正是坏了大家才来看。从前Westside高速路,整个桥塌下来了。
谭琳:听说您也为威廉斯堡大桥做过维修的计划是吗?
邓文中:对。那个时候大家就讲要把它拆掉还是维修。那个时候最大的问题,不能拆掉是因为拆掉这座桥,再建一座桥要几年。几年里面交通怎么办。本来我们也提议,有个办法,建造一座桥,做完把它推过去。但是、那个时候不能让每个人都相信。
谭琳:因为您说推过去,我想怎么推啊,那么大的桥。
邓文中:所以没有做成。结果威廉斯堡大桥每年都在维修,有一阵子钢板用拳头可以打个洞过去,生锈很厉害的。中国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保养。中国桥大部分都很新,一九八几年做的桥到现在也不过就三十年。
谭琳:这是什么原因呢?
邓文中:中国的桥问题有两方面,一方面就是开头的时候,二十年前,对质量管理不严格。所以有些地方做得不大合理。但最大的原因是超载。譬如钢桥,钢桥会有疲劳的问题。疲劳就是车在桥上面可以走多少趟。一般我们设计就是一百年。但是如果你把车子重量增加一倍的话,寿命就降低到大概八分之一,就是12.5年。这个事情一般人很难理解。其实现在中国很多桥很多路,都是因为超载出问题的。路一般来说不会掉下去,所以不出大事情。但是桥会塌。一个工程师设计一座桥,是根据重量来设计的,重量是国家规定的。比如五十吨,你的车是150吨,你就重了三倍。我们设计桥的时候有个安全系数,一般这个安全系数是1.5-2.5,但是大部分在1.75左右。就是说车超载75%的话,这座桥应该刚刚开始有问题。当你超到两倍五倍的话,这座桥就应该有问题了。我在大陆也跟大家讲这个问题,我说假如桥承受五倍重的车辆,这座桥不塌的话,设计的人就应该有问题了,浪费很多东西,是不应该浪费。但是真真正正很多塌桥,后来调查车辆的重量,真的五倍,允许重量的五倍。所以理论上这座桥一定要塌的。不塌等于是桥设计的不对。所以超载是很大的问题。南京二桥设计的时候,我们跟他们讲清楚,究竟允许超载多少。我们那个时候大家同意假设它超载30%左右。我就建议根据这超载的要求,设计这一座桥。南京二桥做得很好,但是真有人开五倍重量的车的话,这桥也一定有问题的,不可能没问题。
谭琳:您有跟国内的领导、高层、政府部门提过这写建议吗?他们采纳吗?
邓文中:有啊。但是国内有个体制的问题。因为桥梁管理从前属于公安部的,设计是属于交通部的。比如说很多桥,在收费站有测车重的机器在里面,知道超重多少。但是他的办法就是罚款。比如超重30%要多交50%的钱。但不是这个问题,完全搞错了。对他们来讲,桥不会有问题的,所以只是收钱的问题。所以长期下去的话,桥的寿命就减小了。现在大家都慢慢知道这个问题,我也讲了好多。大家都开始明白这个事情,但是立刻要改也不容易。超载国内很严重。
谭琳:你看国内在建筑方面,因为国内现在还是高速发展,城市建设特别快,不单单是桥梁了,公路,包括房屋建筑。国内工程建筑,包括桥梁建设的水平,和西方相比,和国际社会接轨吗?和西方相比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邓文中:实际上我把它分成三个问题,不知、不能、不为。不知道,没有理由不知道,上网什么都能看得到。不能,主要就是训练的问题,中国绝对做得到。主要是不为的事情。你知道它的做法,但你不这样做。这主要的原因是中国还有很大一个部分有一个“差不多先生”的观念。鲁迅写的“差不多先生”。你看不到的就是好的。中国发展一定要把这个观念打掉,因为还是在差不多的情况下,我们没办法发展核心技术。核心技术就要精。精就是不可能差不多了。所以我们做桥,监理控制一定要好。但是国内跟美国比较的话,国内监理的钱太少。国内监理的钱可能只有设计费的大概五分之一左右,但在美国监理的钱跟设计费差不多一样的。所以监理没有钱的话,没办法做事情。而且中国还是比较讲人情,假如有些地方做得不大对的话,喝杯酒就算了。所以这样事情就做不好。这些东西都要慢慢改。
谭琳:那中国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超过美国的?
邓文中:中国有很多地方做得比美国多。在技术上中国也发展了很多自己的技术。比如中国做钢管桥,在世界上还是做得最多、最好的。
邓文中:中国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因为我们桥很多,很多施工单位肯出钱去买新的技术,购买新的机械。比如,海湾桥这个桥,桥塔,钢梁都是在中国做的。美国公司也投标了,但是投一个标的话,它把所有的技术,机械的钱都放进去了,就等于做完了这个,这些机械都不要了,当然这个价钱也很贵,在中国就是做完这个,我还有五个在后面。所以,中国都能中标。
谭琳:所以中国的技术,很多设备也是比较先进的,比美国要先进。
邓文中:对,比美国要先进,它肯出钱去买。那么,当然也是经过很长的学习阶段。海湾桥开头也不是那么顺利,但是它肯去做,肯出钱,肯去训练人。结果把它做出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质量要求是世界最高的。所以中国能把这个桥做出来的话就是世界第一。所以做完这个桥之后,从挪威,丹麦都拿到了新的项目了,(因为)人家相信它可以做了。所以,这也是不同的情况,美国和中国是不同的。
谭琳:现在在建筑史上,最近几年还有一些风气就是喜欢攀比,不管是桥或者是建筑都希望说自己能够一造好就能够吸引大家,要有特色,要破纪录,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邓文中:我是最反对世界纪录的。虽然我做了好多世界纪录,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纪录是你需要的时候再做,不需要的时候不要做。但是对于那些搞政治的,搞经济的,他们可能觉得这个世界纪录很重要。最麻烦的就是,他要做一些人家没有做过的东西。桥梁就是桥梁,没有什么人家没做过的东西,所以有的时候常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出来。
谭琳:我看了一下,这里有一本您在中国建的桥,一本您在美国建的桥,这两本画册,两本介绍书。但我觉得你在中国建的桥都感觉形状比较讲究,然后设计比较复杂,那美国的桥感觉很平实,很简单。为什么?
邓文中:美国是很特别的。美国和欧洲也不同,在欧洲做桥的话比较注重形状。
谭琳:外观。
邓文中:外观。对。比如你在瑞士做一个桥,只要你的桥和周边环境不配的话,他不让你做。那在美国的话,钱讲话,只要你这个桥(费用)比人家便宜,你就去做这个桥。所以,在美国做的可以说几乎大部分的桥都是很实实在在的东西。
谭琳:其实我知道您还有一个心愿。您是想要在海峡两岸之间建一座跨海峡的大桥。
邓文中:这个我觉得我应该造一座这样的桥。把海峡两边连起来的话,那么就等于是统一了。那么,我们在讨论我们应该是做隧道还是做桥。我觉得我们应该做桥。做隧道的话你进去黑黑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做桥,譬如你能够开车从福建到台北,或者到新竹的话,你感觉就是这两边就连起来了。所以,这样就给你一个政治上跟社会上的一个交代。这个桥蛮贵的,因为蛮长的,这个桥大概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就差不多九十多英里,我做了估算、要大概四千亿元人民币。
(内容有删减)